杯汝来前。老子今朝,点检形骸。甚长年抱渴,咽如焦釜,于今喜溢,气似奔雷。漫说刘伶,古今达者,醉后何妨死便埋。浑如许,叹汝于知己,真少恩哉。
这首词用对话体,很可以用语言的节奏念出来,但原来依词律的句逗就应该大加改变。例如“杯汝来前”应读为“杯,汝来前”,“老子今朝,点检形骸”应读为“老子今朝点检形骸”,“漫说刘伶古今达者”应读为“漫说:刘伶古今达者”。
新诗起来以后,旧音律大半已放弃,但是一部分新诗人似乎仍然注意到音节。新诗还在草创时代,情形极为紊乱,很不容易抽绎一些原则出来。就大体说,新诗的节奏是偏于语言的。音乐的节奏在新诗中有无地位,它应该不应该有地位,还须待大家虚心探讨,偏见和武断是无济于事的。
第七章 诗与画——评莱辛的诗画异质说
一 诗画同质说与诗乐同质说
苏东坡称赞王摩诘说:“味摩诘之诗,诗中有画;观摩诘之画,画中有诗。”这是一句名言,但稍加推敲,似有语病。谁的诗,如果真是诗,里面没有画?谁的画,如果真是画,里面没有诗?希腊诗人西蒙尼德斯(Simonides)说过:“诗为有声之画,画为无声之诗。”宋朝画论家赵孟溁也说过这样的话,几乎一字不差。这种不谋而合可证诗画同质是古今中外一个普遍的信条。罗马诗论家贺拉斯(Horace)所说的“画如此,诗亦然”(Ut pictura,poesis),尤其是谈诗画者所津津乐道的。道理本来很简单。诗与画同是艺术,而艺术都是情趣的意象化或意象的情趣化。徒有情趣不能成诗,徒有意象也不能成画。情趣与意象相契合融化,诗从此出,画也从此出。
话虽如此说,诗与画究竟是两种艺术,在相同之中有不同者在。就作者说,同一情趣饱和的意象是否可以同样地表现于诗亦表现于画?媒介不同,训练修养不同,能做诗者不必都能作画,能作画者也不必都能做诗。就是对于诗画兼长者,可用画表现的不必都能用诗表现,可用诗表现的也不必都能用画表现。就读者说,画用形色是直接的,感受器官最重要的是眼;诗用形色借文字为符号,是间接的,感受器官除眼之外耳有同等的重要。诗虽可“观”而画却不可“听”。感官途径不同,所引起的意象与情趣自亦不能尽同。这些都是很显然的事实。
诗的姊妹艺术,一是图画,一是音乐。柏拉图在《理想国》里论诗,拿图画来比拟。实物为理式(idea)的现形(appearance),诗人和画家都仅模仿实物,与哲学探求理式不同,所以诗画都只是“现形的现形”,“模仿的模仿”,“和真实隔着两重”。这一说一方面着重诗画描写具体形象,一方面演为艺术模仿自然说。前一点是对的,后一点则蔑视艺术的创造性,酿成许多误解。亚里士多德在《诗学》里对于他的老师的见解曾隐含一个很中肯的答辩。他以为诗不仅模仿现形,尤其重要的是借现形寓理式。“诗比历史更近于哲学”,这就是说,更富于真实性,因为历史仅记载殊象(现形),而诗则于殊象中见共象(理式)。他所以走到这种理想主义,就因为他拿来比拟诗的不是图画而是音乐。在他看,诗和音乐是同类艺术,因为它们都以节奏、语言与“和谐”三者为媒介。在《政治学》里他说音乐是“最富于模仿性的艺术”。照常理说,音乐在诸艺术中是最无所模仿的。亚里士多德所谓“模仿”与柏拉图所指的仅为抄袭的“模仿”不同,它的涵义颇近于现代语的“表现”。音乐最富于表现性。以音乐比诗,所以亚里士多德能看出诗的“表现”一层功用。
拟诗于画,易侧重模仿现形,易走入写实主义;拟诗于乐,易侧重表现自我,易走入理想主义。这个分别虽是陈腐的,却是基本的。柯勒律治说得好:“一个人生来不是柏拉图派,就是亚里士多德派。”我们可以引申这句话来说:“一个诗人生来不是侧重图画,就是侧重音乐;不是侧重客观的再现,就是侧重主观的表现。”我们说“侧重”,事实上这两种倾向相调和折衷的也很多。在历史上这两种倾向各走极端而形成两敌派的,前有古典派与浪漫派的争执,后有法国巴腊司派与象征派的争执,真正大诗人大半能调和这两种冲突,使诗中有画也有乐,再现形象同时也能表现自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