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理性在很多时候都会败给人性,张居正思来想去,终于违背朱翊钧的圣旨,又上奏疏,请求回家守制。这道奏疏陈情哀哀,是一篇绝妙文章。
他对朱翊钧说:“臣尚有老母,年亦七十二岁,素婴多病,昨有家人到,致臣母意,嘱臣早归。田野之人,不知朝廷法度,将谓臣父既没,理必奔丧,屈指终朝,倚间而望,今若知臣求归未得,相见无期,郁郁怀思,因而致病,则臣之心,益有不能自安者矣。皇上方以孝养两宫,何不推此心以及臣之母乎?”
针对朱翊钧说“顷刻不能离卿”的话,张居正说道:“臣之不肖,岂真有卓荦超世之才,奔逸绝尘之力,惟皇上幸而用之,故臣得尽其愚耳!今在廷之臣,自辅臣以至于百执事,孰非臣所引荐者?观其器能,咸极一时之选。若皇上以用臣之道而用诸臣,诸臣以臣心之忠而事皇上,将臣平日所称圣贤道理,祖宗法度,此两言者,兢兢守之,持而勿失,则固可以端委庙堂而天下咸理。是臣虽去,犹未去也,何必专任一人,而使天下贤者,不得以各效其能乎?”
说完这一大段,张居正加重语气,说回家守制并非是求得解脱,没有忘记先皇托孤之事,自己精力还旺盛,报国的时间很多:“愿赐臣归葬,使得身自负土,加一篑邱陇之上。过此以往,死生惟陛下所用之,臣死且不朽矣。”
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,朱翊钧的圣旨更为诚恳动人:“连日不见先生,我心若有所失。四十九天犹嫌太长,何况是三年?先生平日所言,我无一不从,今日这件事,您就从了我这一回吧。”
朱翊钧这次是铁了心要把张居正留住,他和吕调阳与张四维说:“张先生即使再上一百本,我也不准。”说完这句话,他看了吕、张二人一眼,意味深长地说,“官员们要知道朕的心。”
这是个积极的暗示。朱翊钧此时希望的就是有官员站出来,为他对张居正“夺情”擂鼓助威,推波助澜。其实不必吕、张二人故意传播皇上的心思,多日以来,所有官员都明白,张居正的“丁忧”要泡汤了。
皇上既然已发出积极的信号,一向鼓吹为君王排忧解难的臣子们没有理由还大眼瞪小眼。于是,御史曾士楚和言官陈三谟陆续上疏,请留张居正。
明眼人一听到这二位的名字,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。曾士楚和陈三谟都是张居正的言官,多年来没少给张居正排忧解难。如今他二人先后跳出来,说明这里面有问题啊。据说,两人上疏请留张居正后,“人心顿死,举国若狂”。
朱翊钧没有发现谁的心死了,也没发现国家人民成了疯子。他对曾士楚和陈三谟适时的表现大为满意,迅速命令吏部尚书张瀚慰留张居正。
张瀚是张居正一手提拔上来的,用时人的话说,他是张居正夹袋中的人。他自己也不讳言吏部尚书这个职务是张居正赏赐的。按人性,此时最该上蹿下跳挽留张居正的就该是他,可他没有。在朱翊钧挽留张居正的过程中,身为吏部尚书的他,无动于衷。朱翊钧的圣旨一下,他才极不情愿地召开会议。
吏部左侍郎何维柏第一个发言:“大臣丁忧守制,天经地义,这事恐怕没得商量。”有官员叹息说:“皇上要夺情,这也是天经地义的。”
吏部官员议论了一上午,张瀚一言未发。直到会议结束时,他才慢吞吞地说道:“大学士奔丧,应该加恩,这是礼部的事啊,和我们吏部有什么关系?”
这段话透露出的信息是,他不想挽留张居正,但也不想得罪张居正,他把皮球踢得远远的。问题是,他这是掩耳盗铃,躲得了一时,躲不了一世。按制度,皇帝的圣旨发到六部后,还要到六科备案。吏科言官王道成直到第三天还未等到那道圣旨,于是去请求张瀚履行圣旨,挽留张居正。
张瀚这几天眼看着上疏挽留张居正的官员越来越多,愁肠百结。在他看来,张居正就该回去守制,否则就不符合传统,就不是好人。他把一肚子邪火发到王道成身上:“万古纲常要被人践踏,你也助纣为虐吗?”
王道成大吃一惊:“这可是皇上的意思,张大人您糊涂了?”
张瀚捶胸顿足,哆嗦着双手,说:“好,好,我明天就去见张居正,你们这群人啊,不知体统啊!”
张瀚说到做到,真的就带着吏部附和他的官员来到张居正府上。张居正一听张瀚来了,大为高兴,可几句话后,张居正可就怒火中烧了。
张瀚劝张居正应该回家守制,一来尽人子之职,二来遵循国家法度,三来给天下士子做了榜样,可谓三全其美,何乐而不为?
张居正内心汹涌,但脸色不变。等张瀚一番长篇大论后,他才缓缓地说:“您没见到我几次三番地上疏请辞回家吗?皇上不让我走,我能有什么办法!张大人也是臣子,试问皇上不允,我如何走?”